阳光洒满宫阙,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金光。
朱元璋一路无话,只是脚步越来越快,紧绷的脸上,那刀刻般的皱纹似乎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而舒展了许多。
什么文书流程、接待标准、军械管理,什么皇太孙册封大典的隆仪,
此刻,在这位帝王心中,全都比不上发妻病情好转这一件事。
行走的过程中,朱元璋心中喃喃自语。
“妹子,你终于好了,终于好了”
坤宁宫后院不似前庭那般规整肃穆,反而透着几分难得的生机与野趣。
时值春末,几株老海棠花期已过,绿叶繁茂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凉荫。
墙角栽种的芍药正当时,碗口大的花朵或粉或白,颤巍巍地缀在枝头,散发出清淡甜香。
一架紫藤沿着廊庑蔓延,花序渐残,但深绿的叶子爬得密密匝匝。汉白玉石径旁,刚被宫人精心侍弄过的花草蓬蓬勃勃,几隻羽毛鲜亮的雀鸟在青砖地上跳跃啄食,见人来也不十分怕,只歪头瞧着。
马皇后便是被两名贴身侍女一左一右,极小心地搀扶着,慢慢从寝殿后门踱了出来。
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算厚实的杏子黄绫绣缠枝莲纹的披风,衬得她愈发瘦削,脸色是一种久病初愈后的淡白,几乎不见血色,唇色也极浅淡。但比起前些时日卧榻不起、咳声不断、面如金纸的模样,已是云泥之别。
她的脚步虚浮无力,几乎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侍女臂上,每挪一步都需停顿片刻,细细喘息。
然而,她的脊背却试着挺直,不再那般佝偻蜷缩。
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,她微微眯起眼,仰起脸,感受着那久违的、几乎带着轻微刺痛的暖意透过皮肤,一点点驱散积压在心肺间的阴寒。
“娘娘,您慢些。”左侧的侍女小声提醒,声音里满是谨慎的欢喜。
马皇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声音虽微弱,却异常清晰平稳,再无那撕心裂肺的咳嗽间隙:“无妨。这日头真好,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洋洋的”
她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景象,在那开得最盛的一丛粉芍药上停留片刻,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:“今年的花儿,倒比往年精神些。难为你们照料得好。”
“是娘娘洪福,花也沾了您的福气呢!”右侧的侍女忙笑着接话。
马皇后微微摇头,气息仍有些短促,语调却温和:“什么洪福,是它们自己争气。人也样。”她歇了歇,又慢慢道,“总得争一口气,才能见到,下一个春天。”
她不再说话,只是任由侍女搀着,极慢极慢地在阳光下走着,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花香的新鲜空气,那是一种重生般的渴求。
阳光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,虽虚弱至极,却有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与坚韧在悄然弥漫。
偶尔有微风拂过,带来紫藤叶片的沙沙轻响。马皇后停下脚步,侧耳听着,目光越过宫墙,望向更远方的碧蓝天空,不知在想些什么,或许是想到了那正在为她忧心的丈夫和儿子,也或许,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失而复得的、活着的美好。
马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,于一方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缓缓坐下。阳光透过海棠叶的缝隙,在她淡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她微微喘匀了气息,目光望着院中那株开得最盛的芍药,似是忽然想起什么,轻声问道:
“前几日,恍惚听你们嘀咕,说陛下和太子,在紧着商议,雄英那孩子的册封大典?”她的声音依旧气弱,但字句清晰,带着祖母特有的关切。
搀扶她的贴身侍女闻言,脸上立刻绽开笑容,连忙躬身回话,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喜悦:
“回娘娘的话,千真万确!陛下和太子爷这些日子就在乾清宫议着呢,听说卤簿、冕服、谒庙的仪注都定得差不多了,排场极大,陛下亲口说要按天子的规格来,可见对长孙殿下疼到心坎里去了!”
马皇后静静地听着,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拢了拢披风的边缘。她那因病痛而时常显得有些涣散的眼神,此刻慢慢凝聚起来,深处仿佛有微光亮起,一种欣慰与感慨交织的情绪在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缓缓流淌。
“好啊,真好。”她低声喃喃,像是自言自语,“那孩子仁厚聪慧,是块扛鼎的料,他爹也能轻松些。”她歇了片刻,似乎在积蓄力气,然后极轻地、却带着一丝明显期盼地说道:
“我这身子,如今竟也能下地走动了,咳得也轻了。”她抬眼看向蔚蓝的天空,语气里有一种连自己都似乎不太敢确信的、小心翼翼的希冀,“若是,若是老天爷再怜惜些,让我这把老骨头,再多撑些时日,或许,或许还能赶上亲眼看着咱们的雄英,穿上那皇太孙的冕服,受百官朝拜。”
她说得极慢,字字清晰,仿佛每吐出一个字,都在心中描摹一番那可能出现的盛大场景。
那不仅是国本已定的欣慰,更是一位祖母渴望见证孙儿人生最重要时刻的朴素心愿。
侍女听得心头发热,又恐娘娘过于劳神,连忙笑着宽慰道:
“娘娘福泽深厚,定能康复如初!到时您不仅能看到册封大典,还能看着皇太孙殿下娶妻生子呢!您且好好将养,日子长着呢!”
马皇后闻言,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,却未再说话,只是微微点了点头,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一片灼灼盛放的芍药,目光悠远而宁静。
不多时。
坤宁宫后院那片刻的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打破。
朱元璋几乎是第一个冲进来的,龙袍的衣襟甚至因走得太急而有些微散乱,他身后是同样步履匆匆、面带急切的朱标。一众宦官宫女远远跟在后面,大气不敢出。
朱元璋一踏入后院,目光就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那个坐在石凳上,沐浴在阳光下的瘦弱身影。他的脚步猛地顿住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就那样站在院门口,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,一双锐利如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马皇后,从上到下,仔细地打量着。
马皇后听到动静,微微侧过头来,看到是他们,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,轻声道: